经过好像迷宫般的路来到染水阁后,发现整栋房子很小,也很简朴,很难想像这里以前是贵族的家。
虽然有庭园,但完全无法和清和殿相比,只比莲妹的老家大一点而已。
和陆无羡之前的居住环境相比,落差实在太大,不禁令人为之鼻酸。
搬进染水阁不久,无论白天和晚上都有监视的官吏和侦讯的监察御史进进出出。
十天之后,监视的人也撤到屋外,只剩下陆无羡和莲妹两个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。
但是,陆无羡几乎都不说话。
他不仅不和莲妹说话,就连回答监察御史的问题时也很小声,之前的快活和任性完全不见踪影。
为他松绑后,他也整日坐在椅子上发呆。
莲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做家务。
她在染水阁内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,但以目前的居住环境,即使想要招募其他侍女,最多只能再容纳两个人住在这里。
由于只要张罗两个人的打扫、洗衣和三餐,所以莲妹一个人也可以胜任。
莲妹把从清和殿带来的茶杯、放点心的篮子放在陆无羡卧室的枕边,把从庭园采回来的野花插在竹花瓶内,放在窗边。
虽然这些野花没有香味,但只能将就一下,莲妹很希望看起来像清和殿的卧房,却仍然无法掩饰这里的简陋和阴暗。
这不是房子的关系。
任何房子都因主人而变。
虽然是夏天,染水阁却死气沉沉,因为住在这里的陆无羡完全没有活力。
陆无羡茶饭不思,一天比一天憔悴。
虽然遇到这种事,的确很难再有活力……但莲妹不忍心看他继续憔悴下去。
……该怎么办?
这里除了我,没有其他人……
虽然自己希望陆无羡落败,虽然希望在他落败后,变成孤单一人时,可以陪在他的身旁,如今两个人单独相处,却无法为他做任何事。
平淡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,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。
即使不知道过了多久,夜晚照样来临。
莲妹换了睡衣,拿着蜡烛走去陆无羡的房间。
陆无羡仍然呆然地坐在椅子上,如果不把他从椅子上带到床上,他甚至不会躺下来休息。
……他睡着了吗?
莲妹像往常一样让他在床上躺了下来,陆无羡张着眼睛,却不知道他在看哪里。
抬头一看,发现放在窗边的花枯萎了。
……我……
怎么会许下那样的心愿?
她早就知道,一旦陆无羡失势,那些为了荣华富贵而接近他的人就会离去,所以,她才会希望他落败。
只要落败,那些人就会离去。
只要没有那些人,就……
“……”
染水阁,罪人居住的地方。
也许比起陆无羡,自己更适合住在这里。
因为自己祈求了不该奢望的东西……这个心愿根本是罪过。
莲妹坐在茫然躺在床上的陆无羡旁,轻轻触摸他的额头。
肌肤的温暖,那是生命的温暖。
“殿下,请你振作起来……”
无论你再任性,即使发脾气都没关系。
“已经结束了……好好休息,乖乖吃饭,早日振作起来。”
陆无羡的眼皮动了一下。
他微微张开嘴巴,不知道嘀咕了什么。
结束了……他刚才是这么嘀咕吗?
“结束了……对,结束了。”
“……”
这时。
他空洞的表情微微放松了。
……他听到了吗?
就像那天晚上一样,可以更拉近和他之间的距离吗?
莲妹小声地唱了起来。
只要陆无羡听到就好。
她轻声唱着,以免影响他的睡眠。
陆无羡听到催眠曲,眯起了眼睛。
然后,从他眼中流下两行热泪……陆无羡就这样睡着了。
……明天早晨,当他醒来。
我将会成为这个国家最无礼的侍女。
如果他再度变得任性,一旦别人无法如他的愿,就会像小孩子般吵闹,变回那个难以对付的公子哥,一定会对我大发雷霆。
只要他发脾气,就不会再消沉。
无论他再怎么骂我,无论再怎么讨厌我,如今,他只有我一个人。
我也为了他,变成全国最令人讨厌的侍女……
我不奢求他喜欢我。
我才是真正的罪人。
所以。
这……是对我的惩罚。
……
“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可爱?”
“有必要可爱吗?”
“这不是必不必要的问题!”
夏日的绿叶已经变成了红色或黄色,飘落在庭园内。
染水阁内只有他们两个人……
虽然与世隔绝,但岁月照样流逝。
“你可不可以笑一笑!每天都没有好脸色……你从小到大,到底有没有笑过!”
正在打扫庭园的陆无羡,从刚才就一边挥着扫帚,一边大吼大叫着,莲妹一如往常,一脸冷淡的表情,清洗着地瓜上的泥巴。
“您有时间取悦我,还不如把落叶扫过来。是您说要吃烤地瓜的。”
“谁要取悦你!你搞错了,你是侍女,是你应该取悦我!”
“所以我不是在准备地瓜吗?”
“全天下哪有侍女为了烤地瓜叫主人扫落叶的!”
“您眼前就有一个。”
“……真受不了!为什么这里只有你这种侍女!”
陆无羡气鼓鼓地扫着落叶,但因为他气得乱扫,所以落叶反而四散。
莲妹叹着气,这样下去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烤地瓜。
这时,陆无羡用力打了一个喷嚏。
“因为您把灰尘都扫起来了,请您轻轻地扫。”
“少啰嗦!都怪你,天气这么冷,还叫我出来外面!”
“我刚才不是叫您多穿件厚上衣吗?”
“不管穿再多都会冷!喔,好冷!”
……即使过了这么久,他的任性依然不改……
“那就不烤地瓜了吗?”
“你这么冷的天气叫我出来外面,结果搞了半天,连地瓜也不给找吃吗?”
“那请您赶快把落叶扫过来。”
“这种苦差事为什么会落到我头上……”
两个人的谈话始终没有交集。
陆无羡又打了一个喷嚏。
“……我来帮您,您赶快把落叶扫在一起,只要生了火,就会很温暖。”
莲妹拿来了扫帚和水,陆无羡在扫落叶时,嘴里仍然念个不停。
莲妹把落叶点火后,陆无羡蹲在旁边,把手放在还没有冒烟的落叶上。
“还不会这么快。”
“我的手很冷……”
莲妹看着陆无羡的侧脸。
陆无羡嘟着下唇,皱着眉头的样子,根本就是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,但现在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孩子气……
难道是因为面容憔悴吗?
“手……”
“啊?”
“手借我一下。”
莲妹拿起陆无羡的手打量着……他的大手很漂亮。
“只有手是大人的手。”
“……什么叫只有手是大人的手?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您听到的意思。”
莲妹对着他冰冷的指尖呵气,陆无羡意外地挑着眉毛问:“你在干什么?”
“因为您说手冷。”
“……”
陆无羡目不转睛地看着莲妹。
莲妹一抬眼,就看到陆无羡的脸近在眼前,立刻垂下了眼睛,然后,又对着他的手呵了两、三口气。
“火慢慢旺起来了……”
落叶烧得火更温暖了,她正打算松开手,没想到反而被陆无羡抓紧了。
“怎……怎么了?”
“我发现你其实挺漂亮的。”
“……啊?”
“我之前完全没发现。因为你整天板着脸,让人觉得很讨厌……喂,你把头转过来一下。”
“您又在开玩笑……”
莲妹站了起来,想要甩开他的手,没想到反而被握得更紧。
那不是小孩子的力气……
虽然他喜欢闹别扭,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
“莲妹。”
听到陆无羡呼唤自己,忍不住心慌意乱……而且还不小心把慌乱写在脸上。
陆无羡张大眼睛,看起来好像很生气,想要把莲妹拉向自己。
“放开我。”
“我一放手,你就会逃走啊!”
“我能逃去哪里?放开我!”
“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的脸!”
“我这张脸,您不是每天都在看吗?”
风吹来,把烧落叶的烟吹了过来,刚好都吹到脸上,莲妹咳嗽起来。
“喂……”
“……放……火、危……”
陆无羡咂着嘴,突然松了手,把水桶里的水倒在火上灭了火。
“您想干什……”
“让我看你的脸!”
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样子,莲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。
“……”
陆无羡直视着莲妹被烟雾呛到流泪的双眼,不知道为什么,他似乎充满怒气。
莲妹向来不怕陆无羡,但是,不知道为什么,现在却无法动弹,也无法移开视线。
“哼……”
陆无羡打量了莲妹的脸半天,终于挺直了身体。
“你居然欺骗我这么久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故意不化妆,总是板着脸,罗哩八嗦的,隐藏自己长得漂亮这件事。”
“……啊?”
莲妹不化妆,是因为她不擅长化妆,也不想打扮得花枝招展,所以就保持自然,并不是想欺骗,也不是想要隐瞒……况且,故意把自己弄丑也没有意义。
但是,陆无羡抱着双臂,挺着胸膛,得意洋洋地说:“好,从今天开始,你就是我的女人。”
“……”
如果现在有镜子,一定可以看到全世界最蠢的脸。
莲妹张着嘴,说不出话。
陆无羡却心花怒放地看着呆然的莲妹。
自从他被软禁在染水阁后,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高兴过。
“怎么了?开心得说不出话了吗?”
“……您在说什么蠢话?”
“什么叫蠢话?因为你很漂亮,所以我让你当我的女人。”
“不必了!”
莲妹向后退了一步,陆无羡立刻恢复了不悦的表情。
“你讨厌我?”
“……”
“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,你整天板着脸,所以,我到前一刻为止,完全不知道你很漂亮这件事。既然你这么讨厌我,为什么跟我来这里?我很清楚,我是罪人,你为什么要来当罪人的侍女?”
原本希望……
原本希望他永远不会问这个问题。
只希望惹他对自己无礼的态度发脾气。
因为只要他发脾气,就不会怨叹眼前的境遇,也不会消沉。
而且,可以忘记他在这里的理由……忘记他是罪人这件事。
“莲妹,你回答我,你为什么跟我来这里?”
莲妹咬着嘴唇,低下头。
她想不出合理的谎言。
陆无羡焦急地跺着脚,抓着莲妹的肩膀。
“莲妹,你对我……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!”
莲妹甩开陆无羡的手,跑回屋内。
染水阁……软禁罪人的屋内,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即使觉得他责备的眼神令人尴尬,也无处可逃。
陆无羡在吃晚饭时也心情很差,但并没有重复问相同的问题。
两个人都陷入沉默,夜越来越深。
陆无羡回到卧室,莲妹也回了自己房间。
……到底该怎么说才好?
我讨厌你,但找不到其他工作……难道要这么对他说吗?
莲妹觉得精疲力尽,怔怔地坐在床上。
明天该怎么办?想到这里,心情就格外沉重。
“……”
突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,有一个人站在黑暗中。
这里……没有其他人。
人影慢慢靠近,在莲妹面前停了下来。
“我睡不着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睡不着。”
陆无羡说着,在莲妹的床上躺了下来。
如果房间内光线明亮,就会看到莲妹满脸惶恐。
莲妹没有说话,陆无羡翻了一个身,不悦地说:“你可不可以唱歌给我听?”
“……”
“你之前不是唱过吗?”
……原来他记得……
陆无羡拉着莲妹睡衣的袖子。
“快啊……唱啊!”
“……”
莲妹背对着陆无羡,用颤抖的声音开始唱催眠曲。
但是,过了很久,仍然没有听到陆无羡睡着的呼吸声。
莲妹停止唱歌,悄悄回头张望。
“……”
光线太暗,看不太清楚,但陆无羡坐了起来。
也许正看着自己。
不一会儿,陆无羡动了一下。
“即使你讨厌我……”
他的手……从背后抱着莲妹的身体。
“我也……不讨厌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没骗你。虽然你很毒舌,也整天板着一张脸,但我并不讨厌你……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你很漂亮的关系,在那之前,我就从来没讨厌过你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现在只有你……也只有你能够为我唱催眠曲。”
一道光线从紧闭窗户的缝隙中洒了进来……是月光。
但光线为什么这么模糊?
“莲妹,你在哭吗?”
……我在哭?
“喂,你怎么了?……我说了什么惹你哭的话吗?”
……他说了什么惹我哭的话吗……?
不知道。
他为什么抱着我?
“别哭了,拜托你别哭……喂,莲妹……我不是叫你别哭了吗?我要怎么办才好……”
旧罪未消,又添新罪。
而且,又多了一个心愿。
……希望可以永远陪伴在他身旁……
希望他需要我永远陪伴在他身旁。
即使冬去春来,无论经过几年季节的更迭。
即使有朝一日,他的罪行获得原谅,从这个牢狱中获得解放……